陶庵夢憶選 張岱 ( 明清 )
金山夜戲
崇禎二年中秋後一日,余道鎮江往兗,日晡,至北固,艤舟江口。月光倒囊入水,江濤吞吐,露氣吸之,噀天為白。余大驚喜,移舟過金山寺,已二鼓矣,經龍王堂,入大殿,皆漆靜。林下漏月光,疏疏如殘雪。余呼小僕攜戲具,盛張燈火大殿中,唱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諸劇。鑼鼓喧填,一寺人皆起看。有老僧以手背摋眼翳,翕然張口,呵欠與笑嚏俱至,徐定睛,視為何許人,以何事何時至,皆不敢問。劇完將曙,解纜過江,山僧至山腳,目送久之,不知是人、是怪、是鬼。
湖心亭看雪
崇禎五年十二月,余往西湖。大雪三日,湖中人鳥聲俱絕。是日更定矣,余拏一小舟,擁毳衣爐火,獨往湖心亭看雪。霧淞沆碭,天與雲、與山、與水,上下一白;湖上影子,惟長提一痕、湖心亭一點,與余舟一芥、舟中人兩三粒而已。到亭上,有兩人鋪氈對坐,一童子燒酒,爐正沸。見余大喜曰:「湖中焉得更有此人!」拉余同飲。余強飲三大白而別。問其姓氏,是金陵人,客此。及下船,舟子喃喃曰:「莫說相公癡,更有癡似相公者。」
語譯
崇禎二年的中秋節次日,我從鎮江到兗州去。傍晚到達了北固山,停船在長江口,就見到了月光傾瀉而下,有如傾倒水袋進入江中,而江濤彷彿吞吐著雲露,吸納水光噴灑到向天際, 將江面和天空渲染成一片銀白色。於是我大為驚喜,二更天(夜間九至十一點間)就把船划向禪宗古剎金山寺,途中經過了龍王殿及寺廟大殿,都極為安靜。此時林中的樹影篩下了月光,光影稀稀疏疏有如殘存的積雪。我呼喚小僕役拿著唱戲的道具,大舉火把而進入大殿之內,高唱南宋抗金名將韓世忠入金山寺及長江大戰的戲碼,敲鑼打鼓地喧嘩著,這時所有寺裡的人皆起來觀看。有一個老和尚以手背擦眼屎,張著大嘴,呵欠聲與笑的噴嚏聲同時發出。慢慢張眼細看,想看看到底是何人?為什麼而來,卻都沒人敢過問。唱完後天將要亮了,我們解開船纜過江。山裡的和尚隨著我們來到山腳下,站在那裡目送許久,卻不知這群人到底是人、是怪,還是鬼!
崇禎五年十二月,我住在西湖。大雪下了三天,湖中完全聽不到人聲鳥聲。 這一天,天將亮的時候,我搭乘了一艘小船,抱著毛衣,提著爐火,一個人獨自到湖心亭去看雪。天地之間,瀰漫著白霧,一片白茫茫,天空和雲和山和水,上下整片全是白色。西湖上的影子,只有蘇堤一條長痕,湖心亭一個小點,加我這艘像一根小草的船,船上像兩三顆米粒大的我們而已。 到了湖心亭,有兩個人鋪著氈毯面對面坐著,一個童子在溫酒,酒爐正滾沸著,看到我非常高興的說:「湖上那裡還有這個人?」他們拉我一起喝酒,我勉強喝了三大杯,就告別而去。問他們的姓氏,原來是金陵人客居在這裡。 等我下了船,船夫喃喃地說:「不要說相公癡迷,還有人像相公這樣癡迷的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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