勸和論 鄭用錫(台灣)
甚矣,人心之變也!自分類始。其禍倡於匪徒,後遂燎原莫遏,玉石俱焚。雖正人君子,亦受牽制而朋從之也。
夫人與禽各為一類、邪與正各為一類,此不可不分。乃同此血氣、同此官骸、同為國家之良民、同為鄉閭之善人,無分士、無分民,即子夏所言四海皆兄弟是已,況當共處一隅乎?揆諸出入相友之義,古聖賢所望於同鄉共井者,各盡友道,勿相殘害。在字義,友字從兩手、朋字從兩肉。是朋友如一身之左右手,即吾身之肉也。今試執塗人而語之曰:爾其自戕爾手、爾其自噬爾肉,鮮不拂然而怒。何今分類至於此極耶?
顧分類之害,莫甚於臺灣。最不可解者,莫甚於淡之新艋。臺為五方雜處,林逆倡亂以來,有分為閩、粵焉,有分為漳、泉焉。閩、粵以其異省也,漳、泉以其異府也。然同自內地播遷而來,則同為臺人而已。今以異省、異府苦分畛域,王法在所必誅。矧同為一府,而亦有秦、越之異,是變本加厲,非奇而又奇者哉?夫人未有不親其所親而能親其所疏。同居一府,猶同室之兄弟,至親也。迺以同室而操戈,更安能由親及疏,而親隔府之漳人、親隔省之粵人乎?淡屬素敦古處,新、艋尤為菁華所聚之區,遊斯土者,嘖嘖羨之。自分類興,元氣剝削殆盡,未有如去年之甚也!干戈之禍愈烈,村市多成邱墟。問為漳、泉而至此乎?無有也。問為閩、粵而至此乎?無有也。蓋孽由自作,釁起鬩牆,大抵在非漳泉、非閩粵間耳。
自來物窮必變,慘極知悔。天地有好生之德,人心無不轉之時。僕生長是邦,自念士為四民之首,不能與當軸及在事諸公,竭誠化導,力挽而更張之,滋愧實甚。願今以後,父誡其子、兄告其弟,各革面、各洗心,勿懷夙忿、勿蹈前愆。既親其所親、亦親其所疏,一體同仁,斯內患不生、外禍不至。漳、泉、閩、粵之氣習,默消於無形。譬如人身血脈節節相通,自無他病;數年以後仍成樂土,豈不休哉!
語譯
真是太過份了,人心的變化啊!從我們把人區分為不同的族群開始。這種災禍倡始於盜匪之類,後來就像野火延燒一般沒有人能阻止,而造成玉石一同焚毀的悲劇。即使是正人君子,也難免受到牽連而結黨跟從啊。
大體而言,人類和禽獸各成為一類、邪與正也各成為一類,這是不可不分的觀念。而同樣具有毛血體力,同樣具備五官四肢,又同是國家的善良人民、同樣是鄉里的善良人士,不分士人、不分百姓,就如同子夏所說的:四海之內都是兄弟啊!何況共同生活在小小的一角呢?仔細度量之於:出入互相照顧的深精義,是古來聖賢所期望同一鄉里者的至理名言,希望人們各盡朋友之道,不要彼此殘害。在字義上,友這個字從兩隻手、而朋字則從兩塊肉。是指朋友就像一身的左右手,也就是我身上的肉啊。今天試著捉住路上的人而告訴他說:請你自己砍下你的手,請你自己吞下你的肉。很少人聽了不會大為憤怒的。為何今日族群的分類到達這種程度呢?
而區分族類的禍害,再沒有比臺灣更嚴重的了!最不可思議的事,更沒有比淡水廳的新莊、艋舺來得嚴重了。臺灣是五地雜處的多元族群,自從林爽文倡導動亂以來,有人把族群分為閩、粵二類,又有人把族群分為漳、泉二類。閩、粵的分別來自不同省籍,而漳、泉的分法則因為出自不同府:一為漳州府,一為泉州府。然是他們同樣是從中原內地播越遷徏而來,就同樣成為臺灣人而已啊。今日只因為不同省籍、不同府別而苦苦劃分彼此的地域,這是朝廷的法令必定要制裁的。況且同為一府之人,卻也有南北親疏的差異,更是變本加厲,這豈不是奇中又奇的怪事嗎?人從來沒有不能親近自己的親友而能親近自己陌生的人。同住在一府,就像同處一室的兄弟,是最最親近的人了。若竟然以同處一室而操戈相對,又哪裡能由親人推及疏遠者,而去親近隔著一府的漳州人、親近隔著一省的廣東人呢?淡水屬於素來敦厚的古樸之地,新莊、艋舺尤其是中原菁華匯萃的地區,遊歷這方土地的人,都咂嘴表示讚嘆和驚奇。羨慕他們的才能。但自從分類的觀念興起,此地人們的元氣卻被剝削到將盡的程度,再也比不上去年那麼慘烈了!戰鬥的災禍愈激烈,村落城市多成為廢墟。若問人們是為爭取漳州、泉州的本籍利益而走到這個地步的嗎?從沒有人如此認為。再問他們是為了閩、粵的隔閡而到此地步嗎?更是沒有的事啊。大概是因為罪孽都是自己造的,而裂痕肇因於國家或族群內部的爭鬥,大致而言,並非在於漳泉或閩粵之間的閒隙啊!
自古以來事物發展到極點必生變化,悲慘之極的人必知後悔反省。天地一向有愛好生育人民的仁德,人心更沒有不會轉的時刻。我生在這裡,長在這裡,自己想讀書人生為四民的首位,不能與當政和主事的人們,竭盡誠意改正勸導人民,努力挽回而改變他們的偏差,更覺慚愧之甚。但願從今以後,父親告誡他的兒子、兄長告誡他的弟弟,各自改頭換面、各自洗滌心靈,不要再懷著往昔的怨忿、更不要踏上前人的過失。既已親愛自己的親友,也該親近自己疏遠的人們,感受到民如同胞的一體之仁心,則內患不再發生、外禍也不會降臨。漳、泉、閩、粵的鬥爭風氣,默默消弭於無形。就像人身上的血脈節節相通,自然沒有其他毛病;即使數年以後仍然成為人間樂土,豈不令人喜悅呢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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