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4月16日 星期一

赤壁賦 蘇軾 ( 宋 )


赤壁賦 蘇軾 ( 宋 )
壬戌之秋,七月既望,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。清風徐來,水波不興。舉酒屬客,誦明月之詩,歌窈窕之章。少焉,月出於東山之上,徘徊於斗牛之間。白露橫江,水光接天。縱一葦之所如,凌萬頃之茫然。浩浩乎如馮虛御風,而不知其所止;飄飄乎如遺世獨立,羽化而登仙。

於是飲酒樂甚,扣舷而歌之。歌曰:「桂棹兮蘭槳,擊空明兮溯流光;渺渺兮予懷,望美人兮天一方。」客有吹洞簫者,倚歌而和之。其聲嗚嗚然,如怨如慕,如泣如訴;餘音嫋嫋,不絕如縷,舞幽壑之潛蛟,泣孤舟之嫠婦。

蘇子愀然,正襟危坐,而問客曰:「何爲其然也?」客曰:「『月明星稀,烏鵲南飛』,此非曹孟德之詩乎?西望夏口,東望武昌,山川相繆,鬱乎蒼蒼,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?方其破荊州,下江陵,順流而東也,舳艫千里,旌旗蔽空,釃酒臨江,橫槊賦詩,固一世之雄也,而今安在哉?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,侶魚蝦而友麋鹿,駕一葉之扁舟,舉匏樽以相屬。寄蜉蝣於天地,渺滄海之一粟,哀吾生之須臾,羨長江之無窮。挾飛仙以遨遊,抱明月而長終。知不可乎驟得,托遺響於悲風。

蘇子曰:「客亦知夫水與月乎?逝者如斯,而未嘗往也;盈虛者如彼,而卒莫消長也。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,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;自其不變者而觀之,則物與我皆無盡也,而又何羨乎?且夫天地之間,物各有主,苟非吾之所有,雖一毫而莫取,惟江上之清風,與山間之明月,耳得之而爲聲,目遇之而成色;取之無禁,用之不竭。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,而吾與子之所共適。」 

客喜而笑,洗盞更酌。肴核既盡,杯盤狼藉。相與枕藉乎舟中,不知東方之既白。

語譯


壬戌年的秋天,七月十六日,我和客人在赤壁下的江面泛舟遊覽。清涼的風兒緩緩吹來,水面上平靜無波。我端起酒杯勸客人們喝酒,朗頌「明月」的篇章,吟唱「窈窕」的詩歌。過了一會兒,月亮從東邊的山頭升起,在南斗星和牽牛星之間徘徊。白濛濛的水氣籠罩著江面,水色和天光連接成一片。我們任憑葦葉般的小船到處漂蕩,越過茫茫萬頃的江面。江面是如此浩瀚啊,船兒像在空中乘風而行,不知道會到何處停留;我們心中是那樣飄飄然,像是脫離塵世,超然獨立,飛升變化,成為神仙。 

此時,大家喝酒喝的痛快極了,便敲著船舷唱起歌來。唱著:「桂木做的棹啊蘭木製的槳,拍擊著月光下的清波啊,在瀲灧的江水中逆流而上,我的情懷啊,是如此迷茫悠遠,遙望美人啊,她卻在天的另一方!」有位會吹洞簫的客人,應和歌聲吹著,嗚嗚的簫聲,像在哀怨、又像在思慕,像在哭泣、又像在傾訴,餘音柔細綿長,如一縷輕絲般繚繞在耳畔,這聲音,能使潛藏在幽谷裡的蛟龍起舞,更會讓孤舟裡的寡婦悲泣。 


我的臉色頓時改變,整理了衣襟,端正地坐好,問客人說:「爲什麽簫聲這樣悲涼呢?」客人說:「『月明星稀,烏鵲南飛』,這不是曹操的詩句嗎?向西望到夏口,向東望至武昌,山水環繞,草木茂盛,這不就是當初曹操被周瑜困住的地方嗎?當曹操佔領荊州,攻下江陵,順著江水東下的時候,戰船綿延千里,旌旗遮蔽天空。當時的他,面對著大江暢飲,橫握著長矛吟詩,可以說是一代的英雄吧!如今在哪裡呢?何況我和您,在江中小洲上打魚砍柴,和魚蝦做伴,與麋鹿交友,駕著一艘小船,拿著葫蘆做的酒器互相勸酒。我們的生命,短暫的像寄生在天地之間的蜉蝣,渺小得像遺落在大海裏的一顆米粒。哀嘆生命是如此的短促,羡慕長江是那樣的無窮無盡。不禁想隨著神仙一起遨遊,伴著明月永世長存。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輕易實現的,只好把滿腹感慨寄託簫聲,在悲涼的秋風中吹奏出來。」 

我對他說:「你知道水和月的運轉嗎?江水總是不斷流去,卻不曾消失;月亮有時圓有時缺,但實際上沒有增加也沒減少。所以,如果從變的那一面去看,那麽天地萬物,不曾一瞬間不變;如果從不變的那一面去看,那麽萬物和我們本身都是無窮的,又何必羡慕什麽呢?再說,天地之間,萬物各有其主,如果不是我應得的東西,即使是一點點也不可拿取。只有江面上的清風,和山林間的明月,用耳朵聽,便成爲聲音,用眼睛看,就成爲顔色;沒有人會禁止你去取得,又可以無止盡地享用,這是自然界的無盡寶藏,也是我和你可以共同享受的啊。」

客人高興地笑了,於是洗洗酒杯重新斟酒。菜肴果品都已吃完,杯子盤子散亂一片。大家互相枕著對方,在船上睡著了,不知不覺中,東方已經泛白了。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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